《西岩茶座》第期

过年

文图/马宝珊

辛丑年春节，因疫情，孩子们又不能回家团圆！

我们老两口守着果盘守年。神主堂前青铜蜡台上的红蜡烛时明时暗，九碗精巧但不实惠的糖果贡饭，好像在诉说着寂寞恓惶。窗外传来时远时近的爆竹声，瞅着一年不如一年的春晚，不由想起儿时的过年——

贴对联

除夕前一天晚上，父亲有关三十日贴对联的事宜做了详细地安排。我磨墨，大哥裁纸写；二哥和三姐四姐贴；下午三点前父亲来审查。

这研墨还有口诀，念着左青龙向左画圆六十四，右白虎又向右画六十四个圆。然后上下左右念着天拨地转各六十四遍。我哪有心思顾口诀，念着念着就乱了。反正蘸饱一笔，当时滴不下来就说能用了。

早上十点多，大哥开始了工作。

大门、庭房门当然是爷爷撰联；东西厢房、高房、厨房门由父亲撰联；磨房、碾房、仓房大哥撰；猪圈、羊圈、马、牛、驴、鸡圈一个门，由二哥和姐姐撰；唯有猪三圈:母猪和仔猪、吊骨子的、育肥的各一个圈。其他的都好办，年年老套路，稍微变一两个字。最难的是育肥的一圈，肥猪已经变成肉了，圈养的瘦骨嶙峋，还不准说瘦。妈妈又特别关心这一圈。全家人争得面红耳赤，最后依妈妈的为准。

记得上联是“黑猪肥来白猪胖”，下联是“马年六畜大发旺”，横批是“肥猪满圈”。

大家齐心合力，就连车院里停了好长时间的马车，也贴着“出门见喜，回家平安”。东南花园门口有眼乾隆十五年挖的水井，水很旺。方圆二、三里的人家都来挑水吃。据说井下能调转马车。井房也写着：“清泉供百口，香水养万民”。果园涝池旁三人抱不住的老榆树上早就有人点了香蜡，足有半张大的红纸上写着“出门见喜”四个大字；车门前，利用古道东西两颗大榆树上架起了秋千，上面也写着“一荡荡过榆树稍，摘朵白云怀中抱”，横批是“能高能低”。利用碌础栽置的“轮秋”，碌础上也写着“扭转乾坤，平平安安”等吉祥语。前前后后、大小不一，贴上了十多幅红对眹。庄里庄外，一下子年味十足了。

接先人

年卅日下午五点就要吃臊子面。毕了，爷爷要求大人换上长袍马褂，我们小辈也穿上了既宽大又不合身的长衫，戴上瓜皮帽。几个姐姐和嫂子们早就换了新衣裳，扎上了红头绳，打着鲜艳的蝴蝶结。特别是几个嫂嫂梳的“飞机式”发型，用猪鬃刷子蘸着浸泡多日的胡麻水，刷了一遍又一遍，黑得锃光瓦亮。嘻嘻哈哈，无处不洋溢着过年的喜气。

爷爷当时是族内辈分最高，年岁最长者。由他端着香马盘，中间平放着三柱点燃的香。据说这三柱香一柱敬历代宗亲；一柱敬三代至亲；一柱敬护亲人坟院的山神土地和八方尊神；缺一不可。香盘两角并放着七分满茶酒的茶酒祭器，下首放着若干香蜡纸裱和些许献饭、糖果、瓜籽。爷爷走在前面，时不时回头巡视一番秩序。

夕阳尚存，却要打着年代久远而且发黑的红灯笼。据说阴间天还没有亮，要给先人光明引路。

我们依照长幼顺序跟着爷爷去上大路，到族内各家不断探视。近百人跪在冰雪路面接先人，大有预演社火的感觉。

爷爷庄重地上香、点蜡、奠酒、奠茶。然后从袖筒里抽出《祭文》，回头扫视一眼，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。随着“啪，啪”的第一个两响炮声，爷爷便摇头晃脑地读起了祭文：“帷岁次丁酉……”我巴不得念到“恭请列祖列宗省家享祭，呜呼、哀哉、尚飨……”便冲向那少得可怜的糖和瓜子。

大哥和二哥的神圣职责是在每个程序开始的时候，放几颗早就计划好的鞭炮。父亲和叔父一个化帛、泼散献饭，一个奠茶、奠酒。战战兢兢，生怕出点误差而遭到爷爷的白脸。三拜九叩之后，爷爷弓着腰，恭敬虔诚地请历代宗亲回家升堂。

折腾了约莫半个时辰，腿脚早已冻得麻木，回家的路上，孩子们便乱了秩序，巴不得及早回家暖手……

家祭

还没等在土炕上把脚手暖热，“家祭”在第二个两响炮声中开始了。先是呈列《家谱》，然后全家人跪在院子里请列祖列宗升堂。又是点蜡、上香、奠酒、奠茶、三拜九叩……

接着上表《祭文》。

这文从腊月初八就各自起草修改，记得父亲不知挨过爷爷多少次训斥。当然，大哥还要起草我辈和他未满周岁儿子的两道文，遭到的数落不在少处……

随文上饭。从厨房母亲的手里依次传到每个子孙，拜一拜，最后再由爷爷敬奉到供桌。我关心那碗最好看的献饭，从母亲手里抢过来，也不传给其他人，一边跑着一边甪手从碗边上抓点喂到嘴里。因跑得急，踩住长衫前襟而摔倒在地……妈妈和几个嫂子从厨房里冲出来扶我整饭。我哭闹着要剪刀，非把长衫前襟剪去……好多人想方设法哄我，也加杂着“再讨厌，踢上两脚，扇上两巴掌哩”的吓唬声。最后以脱了长衫为条件，换取家祭的正常进行。爷爷念叨着：“唉，穷人惯娃娃，富汉惯骡马啊！”紧接着又说“今个是娃娃的生日，不要惹！”其实，我心里亮清着呢，就凭这句话，谁敢动我一指头！

每道祭文都要上饭、上香、奠茶、奠酒、化帛、鳴炮、三拜九叩，加上我的扰乱，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了。等诵完四道祭文，爷爷还要宣讲一番“为官不入党，行文不结社”之类的祖训云云。

终于走完路数，便是鸣炮。又因我要放炮闹上一阵。妈妈先是给我散一点压岁钱，然后又哄着吃奶，换取一时的安然。

五十多岁的母亲，哪有奶水！无非是在妈妈怀抱里暖暖脸蛋和两只冰冷的小手……

守夜

端上几盘凉菜，花生、瓜籽（切忌核桃），热上几提提酒，吃着喝着，回味家史。话说今年得失，广议开年举措。每人发放5角的压岁钱。往往我的年钱都被哥哥姐姐，用两三张分票换一张毛票哄走，累计还不足两毛钱了……

年初一五点，大哥将供桌上早就安排好的第三颗两响炮，拿到高房大墙上点燃。随着“啪——啪——”的巨响，遥远处传着回声，以示我家已经起床，勤谨！

拜方神

大家争先恐后地洗脸、净口。我急冲冲地拽着爷爷的长袄后襟子，去方神庙上进香点蜡。野外天色很黑，生怕从哪里窜出一只狼来。我两腿绞住爷爷的腿，爷爷不得已趁势把我捲在长袄襟子里，夹在胳膊弯里。只听见耳边风嗖嗖地，既暖和又安全，心里的那个舒坦，就再别提了。

泰山庙距家三里之多，早就灯火辉煌。山门正面掛着“丹凤山”背面掛着“二贤庄书院”两块匾额。正殿好大，中间悬挂着“仁聖大帝”金字匾。将台上，一个白须老头，穿着黄袍，正襟危座。据说是黄飞虎，管神的神，权力好大好大。城隍爷居然都在他的左手，只是放着一个牌位。左右两厢敬奉着四个漂亮的女神仙，说是四大元君。还有龙王、药王，山神土地、牛王马圣等好多神仙。

我最尊敬的是山神爷，手里牵着两只狼，因为我最怕半夜三更狼跳进羊圈，群狗乱吠，父亲一边穿衣服，一边将头伸出高房窗户喊“打狼！”提上铁链架，在一串串金属碰撞声中冲了出去。我钻进妈妈怀里，大气都不敢出一口。所以，给其他神仙磕三个头，给山神爷爷尤如捣蒜式地不计其数，希望把他的那两匹狼拴好些，再不要跳进羊圈咬羊。

约莫一个多时辰祭拜完毕，东方已冒出红光。肚子咕咕叫，想起热喷喷的猪骨头，直奔家里而去……

聚餐

大哥、二哥先给先人换了献饭，然后将冒着热气的猪骨头端上炕桌。椒盐、葱花、香菜、蒜泥等香气四溢，爷爷和我自然是上席，我坐在爷爷的腿上，爷爷一边骂我没教养，一边给我拣骨头。

接下来是四碗一锅子。

席间，我问爷爷，为什么庙上挂一个“二贤庄书院”的牌匾？爷爷慢条斯理地说，乾隆早期，泰山庙里办了个文武学堂。有一天，先人午睡，梦见碾台上爬一只奄奄一息的狮子，即往巡视。发现一学子昏睡，领家询问，诉说他是皋兰秦维岳，在车道岭遭匪劫。祖上救助，与咱们先人同时上京赴考。秦维嶽考准翰林，授武昌道台兼湖北全省盐法分巡，后升任全国主考。回家报恩，鉴于这学堂先后出了几十个文武举子，特题写了“二贤庄书院”，咱们这里就叫“二贤庄”。那时候定西人赴京考试，凭老先人一句话，多被点准。像武解元周凤鸣、陈玉藻，进士苏绳武、孙昭、王作柩、康敉等等。解放后，嫌“二贤庄”有褒赞地主富农的嫌疑，就改成了“三十里铺”……

其他

早饭还没有结束，许多人涌到院子里给爷爷拜年，妈妈将半簸箕花生，瓜籽和几个糖瓜子给大家散，后来干脆泼到院子里随大家去抢。来拜年的亲房人又是一番上香、奠酒、奠茶、磕头，说了一些祝福的话之后，我们也随同按辈分大小、年龄长幼也去各家拜年……

初一早上十点，各家都要打开“六畜兴旺”的牲口圈门，给骡马、公羊挂上红，一应赶出去，任凭在野外狂奔戏耍。大黑狗指挥着“四眼子”、黄背、花花等十几只狗，这几个管羊，那几个管驴、马。最不服管教的是牛，瞪着眼睛与狗对峙格斗，惹得人们哄堂大笑。伴随着“秋千、轮秋”的支呀声，大姑娘长辮子、花衣裳随风飘荡，庄前屋后，无不沉浸在幸福欢快的氛围中。

大年初二，据说上天要下凡监察百姓生活，要以素菜搅团为食，以示民间还很困难。初三尚可吃上臊子面和杂味一碗。等放了第四颗两响炮，送走先人后，女人才可入庭房。

初四日之后，就很难吃上好吃的东西。今天是“缠五穷”，吃稀的，明天是“麦生日”，不能吃白面，后天是”荞麦生日”不能吃荞麦面等等。说来说去，反正天天不能吃好的。一年到头，只能在初七，即“人齐”的这一天吃顿有少许肉的菜饺子。

而如今，年就这样过去了。心，却依旧，像平静的湖面，无波无澜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，过年，不再是一种憧憬，而成为一种形式。以往过年，缺的是年货，不缺年味。现在过年，不缺年货，却缺的是年味！过去的年味再也找不回来了。

难忘今霄，唱了一年又一年，压岁钱从5毛涨到元、元、元，然而，再也找不回以前的那种激情。不变的是日出日落的一年四季，变了的是我们逐年老去的容颜，难以找到原来的模样。岁月，更是无情地雕刻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。

流年似水，各位亲，且行且珍惜！

写于辛丑年正月初三

END

马宝珊，先后任《定西电业报》、《定西电业志》、《巉口志》主编；《定西市安定区志》副主编；中国企业家协会理事；甘肃省区域地名研究所特聘专家；甘肃省定西依思特日用化工厂厂长；定西市社会文明义务监督员；定西佛教寺院管委会主任；中国书画院研究员；定西市安定区文化馆名誉馆员；定西市老年书画家协会顾问。先后编著《艰辛的道路、辉煌的十年》、《定西城隍志》、《文史随笔》、《扶正-奠基者的心愿》和多部书画集及七姓氏家谱；《翰墨中国》大型书画集编委。甘肃省中医药大学定西分校及有关院校学术研究单位研究员；政协定西市特聘文史研究员。

主编苏延清

编辑厚余红柳亮剑蛮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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